有这么一部电影，常年被各种营销号打上「震碎三观」的标签。
猎奇加重口味，是很多观众对它的第一印象。
但这样一部电影，又能让各大艺术电影节毫不吝啬地给予它最高的褒奖。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洒狗血的奇情故事。
但狗血下面藏着的，是对人性的拷问。
各种突破伦理的情节，实际上是在探索，爱和欲望的边界，究竟在哪里？
这部电影，是《吾栖之肤》。
在聊这部片子之前，我们有必要聊一下这部片的导演。
我最喜欢的导演之一，西班牙大师阿莫多瓦。
阿莫多瓦的经历非常坎坷。
从小，不同于别人的性取向就让他饱受嘲讽，而一段在神学院里被神父性侵的经历更是直接扭转了他整个的人生走向。
于是在他的电影里，我们总是能够看见各种堪称重口的元素：变性、凶杀、强暴、乱伦、恋童癖、恋尸癖。
《回归》
但通过这些突破尺度的故事，他把对欲望的探讨上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也很少有导演能像他一样发展出一套独特的色彩美学，用鲜艳的大色块为电影中的人物构建起一个爱与欲的迷宫。
童年和家庭经历让他相比男人，对女人有着更多的热爱和赞赏。
他电影中的女人经常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挫折，徘徊在崩溃的边缘；但这些女性又拥有着少见的热烈、勇敢和对人性的高度包容。
这些女性群像精彩到连王家卫都五体投地，在同一届戛纳电影节里，作为主席的王家卫给阿莫多瓦的电影一次性颁发了6个影后。
这在戛纳历史上还是头一回。
而今天我们要讲的《吾栖之肤》，就是他最具标志性的电影之一。
故事从一栋大房子里一个模糊的人影开始。
画面是明亮的暖色调，但一切都显得相当诡异。
做瑜伽的女人，肉色连体衣，被下药的饮料，通过升降机传送的食物，还有一个时刻监测着房间状态的显示屏。
这是一个被囚禁的女人，她叫薇拉。
囚禁她的男人是一位顶尖的整容医生，罗伯特。
他正在研制一种完美的人造皮肤，而薇拉就是他的试验品。
他们之间维持着一种看和被看的平衡关系，直到一个男人的闯入。
这个男人是女仆的小儿子，外号老虎。
他的另一个身份，是罗伯特同母异父的弟弟。
他因为抢劫而逃亡到这里，但很快，他就盯上了这个被囚禁的女人。
二话不说，他先绑架了自己的母亲，然后闯入房间强暴了薇拉。
在他们的对话中，我们发现了这部电影的第一个秘密。
原来罗伯特的妻子曾经和老虎私奔过，但在私奔过程中发生车祸，被烧得不剩人形。
尽管罗伯特用高超的医术把她救活了，但最后她还是因为受不了自己的容貌，跳楼身亡。
这一跳，跳到了年幼的女儿身旁，从此女儿就患上了精神病。
后来，女儿也重演了惨案，跳楼自杀。
而薇拉的这张脸，就是罗伯特照着自己的妻子整的。
回到家的罗伯特看到了这一幕。
他杀掉了老虎，抱起薇拉，当晚两个人的关系就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故事到这里，仍然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比如薇拉在囚禁之前到底是谁？而罗伯特的女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阿莫多瓦在这里用了一个巧妙的叙事结构。
从这个同床异梦的画面开始，他插入了两个人的两段回忆，开始揭开真正的秘密。
在罗伯特的回忆里：六年前，他把女儿带到了一个舞会上，没想到不谙世事的女儿在那里遭到了强奸。
强奸他的青年，叫文森特。
于是，他找到了这个强奸犯，通过变性和整容把他变成了一个女人。
而文森特，就是躺在她身旁的薇拉。
而这时，镜头移到了薇拉的脸上。
在她的回忆里，我们看到了这个故事全新的版本。
原来，当年他并没有对医生的女儿实施强奸，是女儿自己听到能唤起回忆的歌声后突然犯病了。
但因为这场不存在的强奸，他最终成为了一个被强奸的人。
故事到这里，一切水落石出。
这六年来，罗伯特通过一切手段在肉体和精神上改造薇拉。
他让薇拉慢慢相信自己是个女人，而罗伯特自己也在这个过程中一步步爱上了她。
而尽管薇拉不断地通过记录、雕塑等种种方式提醒自己，但在最后几乎也快被改造成功了。
直到她在报纸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正是这张照片，让她重新记起自己原来是谁。
于是她拿起枪对准了罗伯特，最终逃回家中，和母亲相认。
是的，如果光讲剧情，这真的是一个非常八点档洒狗血式的故事。
但如果细细剖析电影里的情节和影像，你会发现阿莫多瓦在这部电影里藏着更深层次的秘密。
第一层，皮肤。
在影片的开头，罗伯特说过这么一句话：脸是我们区别于其他人的标志。
按照这个逻辑，当一个人拥有改变别人容貌的权力时，他是不是就拥有了改变别人人生的权力？
对于皮肤的操控，实际上代表着一种被滥用的权力。
影片中有一个很惊悚的细节。
在文森特还没被变性之前，他在母亲开的服装店里工作，影片特地给了几个他缝制布料的镜头。
而当我们把这两幕放到一起时，就会觉得极其惊悚。
普通人玩的是布料，捣弄的是模具，而掌握着金钱和尖端话语权的医生玩的是皮肤，切割的是真人。
而在这一幕里，还藏着另一个隐喻。
来看看这个镜头怎么开始的——
一个模特的女性轮廓框定住了文森特。
剧情到这里，变性的迷底其实还没揭晓。
但阿莫多瓦透过镜头已经提早暗示了他日后的命运，这是一个被女性外表囚禁的男人。
但是，让我们暂停一下，再仔细看一下这个画面的左侧。
一个女性的人形道具上，被套上了一个男性的头盔。
我个人觉得，这同样是一个暗示，暗示在文森特男性的外表下，或许藏着一个女性的灵魂。
而这一点，他在前面就用色彩就做出了暗示。
在阿莫多瓦的电影里，用的最多的颜色是红色：穿着红色衣服的，经常是女性，或者是带有女性气质的男性；而蓝色则带有比较强烈的男性意味。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
于是在文森特的回忆中，我们看到身为女同性恋，气质较为男性化的女店员穿着一身蓝色衣服，而气质柔弱的文森特，则穿着一身红色。
甚至在影片的后半部分我们看到，文森特在变成薇拉之后，其实已经开始慢慢适应并有点享受自己的女性身份了。
借用着这个故事，阿莫多瓦其实也是在说：皮肤作为一层表皮，作为社会性的通行证，它其实也把我们每个人的灵魂框定在了这层表皮下。
凭借着这层皮，我们能轻易判断一个人的性别，但在表皮之下，人性的复杂和层次是揣摩不透的。
如果说皮肤是人的一层生理性禁锢。
那么衣服，就是在皮肤之上的第二层禁锢，而这种禁锢是社会性的。
在影片中，罗伯特把文森特变性之后，就给她买了各种裙子和化妆品，试图把他塑造成一个真正的女性。
而文森特把所有的衣服都撕成了碎片，用这种行为来表达他的反抗。
这种情况同样也发生在罗伯特的女儿身上。
在脱离父亲的视线后，她就迫不及待地把父亲强迫她穿的衣服脱掉。
而在发病入院之后，她甚至拒绝一切合身的衣服。
在这里，阿莫多瓦同样藏了一个隐喻。
医生对罗伯特说，女儿一直以为是父亲强奸了她。
因为这种以正常社会规范为名的强迫和控制，实际上就是一种隐秘的暴力。
第二层，欲望。
《吾栖之肤》是一部关于复仇的电影吗？
在医生的回忆里，我们的确看到这是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
但是，要复仇，得先有仇可复。
当镜头切入薇拉的回忆时，我们发现强奸其实并不存在；当强奸不存在了，复仇也就失去了它的合理性。
阿莫多瓦之所以用这样一个顺叙+两段闪回的结构，其实并不单纯只是为了让故事更好看；他是用这样一个结构在说，复仇其实只是一个借口，这其实是一个关于欲望的故事。
罗伯特通过整容，变性，把一个男人改造成自己的妻子，让自己成为了造物主一样的存在。
他毁灭并重塑了一个人，然后控制她。
这种控制欲，体现在影片中的很多地方。
他对妻子的控制，对女儿的控制，对薇拉的控制，甚至是对树木的控制。
而电影的画面构图也强化了这一点。
在影片的前半部分，医生的镜头大多数是仰拍的正面大特写。
仰拍，通常用来增加人物的权威感，他位于画面正中间的大特写，更是意味着他的绝对掌控权。
而前半部分里薇拉的特写镜头则相反。
电影不仅用俯拍镜头营造人物脆弱无助的感觉，人物的头部还经常是偏离画面中心，远离这条权力的主轴线的。
而在结尾的时候，当薇拉找回自我、决心向罗伯特复仇时，我们发现仰拍镜头和俯拍镜头调换了位置，这意味着人物权力关系的转变。
但注意，在复仇成功后，阿莫多瓦切了一个垂直俯拍镜头。
一般来说，这种镜头意味着一种危险。
我们在希区柯克的电影中能看到这样的镜头，他意味着人物陷入了困境之中。
而《吾栖之肤》中的这一幕，本来表现的应该是一种复仇的快感。
想象一下昆汀来拍这一幕，那应该是这样的。
而阿莫多瓦之所以用这么一个垂直俯拍的镜头，我个人觉得是因为他想表现的并非一种快感，而是一种困境。
在这个全景镜头里，我们不仅看到了两具尸体，还看到了一个被变了性、被彻底改变了人生的人。
披着这么一幅毫无认同感的皮囊，即使获得了自由，他其实也将面对更多的坎坷，和社会的恶意。
留下来，忘记曾经的自己，其实是一个更容易的选择。
而在有可能不被接纳的情况下，选择回归自我，才真的需要勇气。
第三层，爱。
可能会有很多人疑惑这个问题，罗伯特爱这个女人吗？他又为什么会爱上她？
而爱这个字，正是《吾栖之肤》这部电影隐藏的一个题眼。
一开始，罗伯特对薇拉的态度，其实更接近于造物主对造物的观赏。
他通过屏幕观看她，就像观看着他走廊里的画作，欣赏一个藏品。
造物主和造物之间，是看与被看的关系。
相信对电影研究稍微深一些，或者有涉猎哲学的朋友都知道，观看不只是观看，观看意味着一种权力。
监视器的存在，使得薇拉被观看，被控制。
于是我们在影片中看到，她不断地用视线引诱罗伯特进入到房间之内。
因为只有进到房间里了，他们才能脱离看与被看的关系，从而变得平等。
脱离了权力的视线，薇拉才有逃生的机会。
而打破这个僵局的，是老虎。
他的闯入，把薇拉从一个被观看的藏品，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而当罗伯特意识到她不是一个藏品，也不是曾经背叛自己的妻子，而是此刻躺在他面前，用眼神乞求她的女人时，他爱上了她。
在造物主和造物之间，是很难产生爱的。
只有平视的时候，爱才有可能产生。
而爱的出现，却往往会让一个强大的人开始变得温柔、变得脆弱，最终有了致命的弱点。
促使着薇拉进行复仇的，除了对于自我的寻找，其实还有一个东西，是母亲对他的爱。
影片里有两个母亲。
一个是文森特的母亲，她散发着强大的母性，六年来从没放弃过寻找自己的儿子。
另一个，是罗伯特和老虎这对兄弟的母亲，也是家中的女仆。
这是一个把身份地位排在亲缘关系之前的母亲，比起从小混迹街头的小儿子老虎，她从心底里更认同功成名就的大儿子罗伯特。
对于这两个母亲的情感倾向，我们从色彩的运用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阿莫多瓦电影中出现频率最高的颜色的三个颜色，是红，蓝，黑。
红色我们前面说过，它经常象征着女人热情、强大和充沛的生命力。
《对她说》
蓝色，则经常用来象征男性，死亡，或者即将到来的危险。
《痛苦与荣耀》
黑色，最常表现的是一种生命枯竭或者虚空的状态。
《回归》
而当我们掌握了阿莫多瓦的调色盘，再回来看《吾栖之肤》就会发现，每一帧画面都其实都有着大量的有效信息。
影片中这个没有母性之爱的母亲，从头到尾都穿着黑色的衣服。
而文森特的母亲，在文森特被绑架的那天，穿的衣服一半是红色一半是黑色，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危险。
当文森特失踪后，母亲身上的衣服就变成了全黑。
而到影片最后，文森特用薇拉的身份归来，我们看到母亲身上的红色回来了。
这不是那种绽放着生命活力的正红色，而是历经沧桑之后更深一层的暗红。
他通过颜色的不同层次，表现出了生命状态的不同层次。
这让我想到意大利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曾经写过的一个故事。
他说，他曾经在沙滩上看见一个小女孩牵着她的妈妈，妈妈穿着鲜艳的红色，而女孩穿着浅一点的粉色。
她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颜色的距离。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aemvc.com/zcmbjc/16072.html
